恭喜你熬走2020年。”2021年零点,刘杰收到一条微信祝福。他回复:希望以后每天都是好日子。
对刘杰来说,2020年这个本命年分外残酷。年初爷爷因肺癌去世,相恋5年的女友提出分手,在大厂工作不过半年,他累出了肩周炎、脊椎病以及心率不齐,5月份结束远程办公回到公司,刘杰已经有了轻微抑郁倾向,心理咨询师告诉他,需要做长期心理干预。
刘杰安慰自己,2020年就业环境差,有一份工作糊口,能“活着”就不错了。但很快,他被动失业,转行碰上不靠谱公司,工作了1个多月,没拿到一毛钱工资。只能重新给大厂投简历,入职新公司后每天的通勤时间将近4小时,他自嘲“不是在上班,就是在上班的路上”。
“除非家里有矿,95后不也是打工人么?”刘杰叹气。伴随95后相继走入职场,昔日媒体语境里贴在他们背后的“张狂”、“个性”等标签,在互联网大厂的系统里,被一概扯掉。
过了22年舒坦日子,王恒初入职场就被社会教育了一番。部门绩效在全武汉分属第一,付出的代价是,小组12个人,每天被小组长强迫工作到凌晨以后,8月只放了一天假。
小组长则拿走了全部的好处,一路升职加薪。部门10个同事相继辞职。
王恒原本没打算离职,他计划待够2年,给自己攒够跳槽的资本。毕业半年就失业,他担心简历不好看。“生化环材”这类“天坑”专业的毕业生能进互联网大厂已经是幸运。大学室友有人至今没有工作,有人每月只有五六千的工资,而他毕业就拿到20多万年薪,超过了大多数同龄人。
公司的福利保障也足够丰富,包吃包住打车能报销,每月领的工资实现零花钱自由。
但6个月都没能熬下来。令王恒失望的是,这家以扁平化管理闻名的互联网大厂,大小领导唯绩效论,实在缺少人情味。年底家里有事儿需要王恒回去1天,小组长却断然拒绝王恒的请假申请,给他两个选择:要么上班,要么离职。
没办法,王恒只能选择离职,HR替他打抱不平,问他,“为什么不反抗?95后这么乖么?”
“没意义,懒得争。”王恒的回复,比90后更佛系
在员工人数动辄以万计的互联网大厂里,刘杰和王恒不会是孤例。这里不缺年轻人,也不缺高学历。对年轻人来说,大厂意味着阶层跃迁、财务自由和光宗耀祖,但也注定无法摆脱加班、35岁恐惧症、“工具人”宿命,乃至过劳死的风险——那个名叫润肺的23岁女孩倒在乌鲁木齐凌晨街头的阴影,显然会笼罩很多大厂年轻人心头许久。
在2020年这个多事的年份,大厂里的年轻人生存处境到底如何?95后标签下,他们究竟拥有怎样的面孔?
和直面派对话的大厂95后,涵盖名校硕士和二本毕业生,他们的经历,或许可以呈现出当下互联网时代的真实一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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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杰,24岁,前内容平台人工智能运营
“2020年教给我的真相是,‘活着’居然这么艰难。”
都说本命年是道坎,2020年,我的24岁是生活和失业的全面溃败。
在很多人眼里,这家内容平台开创了互联网算法技术,公司的主要力量应该是算法工程师这类技术岗。
算法工程师确实在公司地位高,收入高,但他们的数量只占公司10万人中的小部分,60%以上的同事,做的是非常底层基础的工作,比如审核、标注平台上的评论,一字一句教机器人识别,筛出政治敏感、色情、暴力的内容。
平台上每天会产生海量敏感评论,做这种工作,拼的是就是心理承受能力和体力,成长空间狭窄,但凡不是文盲,接受几小时培训,初中生都能做。
去年从某211大学毕业后,我入职大厂,起点不算低,岗位是人工智能运营。归根结底,我的价值就是公司里的螺丝钉,一插上电就能跑的机器。
但我不是机器,是个有情绪有思想的人,每天看海量的负面文字,对我的大脑都是暴击。
关键公司讲究结果导向,项目上线时间只会提前,不会推迟。我所在的部门里面还有非常多的项目要赶进度,导致我的工作强度非常大,熬夜到凌晨1点是常事儿。
好不容易转正,年底部门突然组织架构调整,听说中间涉及了高层内斗,一大半的同事被调走,留下来的人也没好果子吃,工作量直接翻倍。
按说我的学历不差,找工作不难,但是我所做的标注工作,在互联网公司属于独一份,这儿积攒的经验,跳槽后根本没有用武之地。
以大厂作为职业起点,好坏参半,好处是,工作环境光鲜,福利保障完善,起点高,职场路径大体是越来越好。坏处也很明显,跳槽范围狭窄,人都是往高处走,进小厂落差感会特别强。
我当时有顾虑,毕业半年就辞职,没有专业技能,失去了应届生优势,还不如留下来工作一年,尝试转岗。
但到2020年踏入本命年,老天爷成心要考验我。
年初爷爷因为肺癌去世,毕业后异地的女朋友跟我提出分手,我跟她相恋5年,抵不住任何现实波折,自从她顺利考入山东一所学校当老师后,我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。她的父母一直催她结婚,我的事业毫无起步,最后只能接受分手。
到疫情爆发,每天眼睁睁的看着被感染的病人去世,平台评论区每天会出现大量震惊三观的爆料。被迫远程办公的2个月时间,我的日子过得特别压抑,我的房间没有阳光,每天在厕所,厨房,卧室打转,没人跟我说话,还要应付根本干不完的工作。
我能感觉到,我变得麻木了,没有情绪,像个机器人一样在工作,似乎只有忙起来才能让我过完每一天,我当时就在想,2020年“活着”就可以了。
到5月份去公司坐班,没呼吸上几口新鲜空气,我体检查出了肩周炎,脊椎病,心律不齐,心理咨询师说我有轻微抑郁倾向,要我做长期心理干预。
我本以为转岗做自己喜欢的工作,至少能缓解抑郁情绪。就跟领导、HR申请转岗,没想到在HR那儿卡住了,可能他觉得,我这一年没长进,没能力转岗。
这样的处境就很尴尬,新岗位去不了,我跟领导明确表态要转岗,所以干脆辞职。
说实话,辞职的那一刻很爽,在家休息了一个月,抑郁情绪一下子消失了。
但很快,我继续陷入焦虑的沼泽地里,给大厂投简历迟迟没有回信,我开始自我怀疑,我想不通过去一年的经验积累究竟有什么用处。
那段时间,听说一名同事,做了3年标注出来从零开始,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营销推广,我也打算尝试转行。我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,爱好拍电影,干脆就进入传媒行业去工作。
到9月,我去了一家专门给政府机关拍纪录片的公司,和我对接的人基本是体制内的官员,处长之类。
工作看起来很高大上,但政府结款缓慢,加上今年传媒行业行情太差,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一个多月,感觉是在交智商税,一分钱工资没领到。
传媒行业的收入本就不高,我因为学历优势,起始薪资是6000块,比在大厂的收入少了三分之一。 但这家公司,6000块的工资都拖欠。
最坑的是,我为了这份工作,特地搬家到了东五环,本想好好干,没想到工作1个多月,我又得辞职找工作。
或许这就是2020年教给我的真相,原来简单的“活着”,居然都这么艰难。
这个时候已经是11月,错过社招高峰期。我试过给自己喜欢的公众号投简历,但是他们不招人,我甚至想过跟他们商量当一名实习生,都没有机会。
之前去广告公司的同事更惨,广告公司只给她每个月3500元的工资,生活都保障不了。为了生活,她选择重新回公司,继续做毫无成长空间的标注工作,付出的代价是未来的职业生涯,基本上没有了上升空间。
而我5个月没有收入,毕业1年毫无长进,去小公司收入低,进大厂没有竞争力,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,对这个社会能发挥怎样的价值。
最终还是老东家拉了我一把。录取我的大厂,和它是竞争公司。录取我的最直接需求是,他们可以借由我,来分析内容平台的产品。
一年,换了3份工作,再次回到原点。现在的工作或许是我找到自我价值的最大机会。
否则,我的2021年可能会更丧。
李乔,25岁,电商巨头程序员
“碰上好领导,比中六合彩都幸运。”
入职之前,我有朋友不止一次跟我说过,他在大厂实习的2个月,经历非常糟糕。
他是北京某高校的硕士,但大厂人外有人,最不缺的就是高学历的员工。那2个月时间,领导每天催进度,喜欢言辞激烈的训斥实习生,当着全部门的面,训斥个别实习生能力不行,给团队拖后腿,想要留下来,就得多加班,多努力,又不告诉他们改进的意见。
他跟集团内部不少部门的同事交流,发现领导们对实习生的态度都很差劲,觉得公司小领导爱打压新人,越待越没信心,过完暑假就走了,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遭遇了职场PUA。
我和他不一样,我能进大厂,能留到现在,多亏碰上好领导。
这一年来,我能明显到,巨头公司核心部门和边缘体系的天差地别,就跟创业公司创始人决定天花板一样,在巨头公司,开放包容的部门领导,能决定整个部门的生死。
我们作为公司底层打工人,领导吃肉我喝汤,只要好好工作,不断提升自己,我就不用担心失业。
和朋友不一样,他学历高,有选择权,能进不同的大厂,我进大厂的过程非常曲折。
大学毕业后成了深漂,在保险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工作,节奏和国企差不多,日子过得相当舒服,日常965,加上我的大学同学都在深圳,每天下班后都能约起来吃喝玩乐。
但好日子没过多久,赶上互联网行业裁员潮,公司分批次裁员,我在第二批名单上,年底就得走人。好在之前作为公司少数的年轻人,我爱思考产品逻辑,独立操盘了不少项目,求职的时候才不至于被动。
我的简历刚撒出去,就接到了巨头核心部门的电话,邀请我视频面试。中间花了4个多月时间,面试4个部门,走了16轮面试,才在疫情之前确定岗位,来了杭州,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,没有朋友,远离亲人。
现在回想起来,我的2020年很幸运,有大厂庇佑,不用担心失业,远离内卷竞争,更重要的是,有被伯乐相中的感觉。
刚来的前2天,我的情绪非常差。部门一年来,只招了我一个新人,我感觉自己是个闯入者,打扰了他们的平静生活。心里面非常自卑,觉得学历没他们好,他们都是名校硕士生。
最后还是部门同事点醒我,说我能进大厂,如果学历不占优势,说明技术更强。
我是一个天生爱热闹且随性的人,比较在意工作和生活平衡。我能感觉到部门领导很懂我们95后。
他鼓励我们弹性办公,只要工作做完了,工作日可以出去玩剧本杀,他也愿意抽时间指导我,教我方法论。同事们的年纪差不多,相处起来比较舒服,内部没有学历鄙视链,不排外,不抱团,到入职的第3天,我就跟同事打成了一片。
工作有保障,新城市的生活自然能适应下来。周末跟同事聚聚餐,平时在家撸猫,远程办公那几个月,我一个人和猫相依为命,日子过得还挺满足。
尽管我不确定能在公司待多久。据说公司每年会有10% 的人会被淘汰。
我看得很开。从毕业起,我做的就是JAVA 程序员,这家公司恰好是不少JAVA技术开源的地方,我以前有预想过,毕业3年进大厂见见世面,刚好在2020年实现了。
未来我还有5年计划,8年目标,我有预感,碰上一位好领导,能带领我走向一个超乎预期的职业高度,收益不见得比中六合彩差。
如果能在公司多待几年,就算不升职,未来离开公司,在创业公司当个管理层,最低标准也能避开所谓的35岁职场危机。
刘涛,25岁,前搜索巨头程序员
“今年内卷太厉害,庆幸我不是在2020年毕业。”
我在2020做了2件大事。一是从工作3年的搜索巨头离职,跳槽去了我最好奇的公司内容平台,二是准备考研,必须要在30岁之前上岸。
我有强烈的危机感。毕业第3年,或许是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。同届本科毕业的北漂同学大多数选择回老家,他们在北京的生活过得不如意,大厂进不去,小厂收入低,没有保障,回老家压力没那么大,日子能稍微舒服点。
留下来的同学都是硕士毕业后北漂,在北京的大厂或者国企工作。衬托得我像个幸运儿,毕业校招进了大厂工作,因为学历不高,薪水被HR压出了白菜价,好在公司技术能力是中国互联网大厂里面的顶尖。
我当下的想法是,只要在公司好好工作几年积累技术能力,以后跳槽一定会抢手。
我要庆幸自己早生了几年,没碰上裁员潮,没碰上疫情求职,要是在今年找工作,学历没有丝毫优势,HR的眼睛不会在我的简历上逗留哪怕0.01秒。
年初在家远程办公那会儿,每天非常焦虑,洗个碗都觉得很痛苦,时刻需要撸猫放松心情。
我不是愁工作干不完,而是担心我的未来。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找不到工作,我依仗的时代红利能吃几年呢?如果再不往上走,进入管理层,我可能不到30岁就会被淘汰。所以我下定决心,他们考研提升自己,我也要考研提高竞争力。
在大厂工作,3年或许是一个瓶颈期。
互联网竞争大,履历稍有蹉跎就可能被淘汰,中间还会涉及江湖纷争、办公室政治,就意味着,我们这群打工人,基本要求是技术不断进步,能跟上团队的脚步,项目的需要,更重要的能力是:跟对人。
刚入职的新人,薪水低,肯加班,能熬夜,只要不闯祸,在办公室斗争中基本上不会被波及,但过了新人期,不能往金字塔上边走,就会面临淘汰。
能不能跟对人纯属看命。如果领导在公司根基深,能力强,能一步步走上去,他的嫡系就算超过35岁,都不会担心失业。但凡领导有一口饭吃,部下都能吃饱。但互联网变幻莫测,高管一旦被夺权,整个派系都得遭殃。
我的问题是不知道跟谁。入职部门没多久,部门领导和大领导被调走,新来的领导和我关系挺好,但没待多久,也走了。
5月到公司坐班后,我能清楚的感觉到,公司比我年轻的人越来越多,我没有新人优势,没有晋升机会,再划水摸鱼下去,蹉跎2、3年,我的职业经历就全完了。
到2020年9月,金九银十的求职期,我开始投简历准备跳槽。没想到结果会这么好,每个互联网大厂都非常重视有搜索巨头履历的的员工,特别是这家内容平台,面试流程非常快,面试完就给我发了offer,跟我商量入职时间,薪水翻倍。
我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,新公司的工作强度是之前的3倍。
近3个月,我的日子过成了两点一线。每天下班都是晚上11点以后。公司有福利,打车能报销,但大厂11点到凌晨1点都是打车高峰期,特别是冬天,每次打车一看,排队人数80多号,起码要等1个小时,还不如骑车回家。
到家稍微洗漱一下就睡,睡醒了就该去公司上班,家里的2只猫都不爱搭理我了。
新公司还是大小周安排,小周末基本只想睡觉, 以前晚上能和朋友约饭,现在约饭基本要排在周末,还得挑大周末,小周末必须要在家休息一天。
在搜索巨头那会儿,我每天都会去公司健身房健身,新公司也有健身房,但我一次没去过,身体太累了,没劲儿运动,根本不想动,回家只想在床上躺着。
也因为没时间备考。第一次考研,等于裸考,上了考场,发现题目都不会做,真的很难受,我希望2021年要好好准备,做个时间管理大师,在30岁之前考上研究生。
虽然我能预料到,2021年的日子,我会非常辛苦,元旦节都被要求加班,但互联网市场变化太快,既然进入了这个赛场,只能要求自己,不断往上攀爬
打工人、干饭人,这些年度爆梗背后是年轻人对于职场、生活的自我解嘲,也反映了他们对于严肃议题的独特思考。
如何正确认识这一代年轻人?为了解答这些问题,腾讯新闻联合众多优质创作者,围绕95后这个“年轻群体”,通过行业观察、人物故事、市场报告等一系列的内容,试图为大众揭开这个新兴群体的真实群像。